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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尚勇│唐乐府论(上)

孙尚勇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编者按:本文发表于《杜甫研究学刊》2018年第1期,总第135期。


孙尚勇,四川大学教授


唐乐府呈现多层面发展的态势。一方面,由曹植、陆机、鲍照、齐梁陈作家奠定的文人乐府的四种风格典范均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继承和发展;另一方面,包括《乐府诗集》所录近代曲辞在内的与当时代音乐表演密切相关的今乐府创作亦极为兴盛,它是唐代诗歌繁荣的背景和标志;较前两种乐府创作稍晚,以杜甫为旗帜的新乐府创作亦蓬勃展开。站在唐人的立场上审视上述乐府创作的三个层面,似可将唐乐府大略分成古乐府、今乐府和新乐府三个界限较为分明的类型。

古乐府,主要指因袭前代乐府旧题而创作的作品。今乐府之名,元末及清人用以指称元杂剧、明传奇和散曲,兹借用以指称唐代古乐府和新乐府之外所有可以明确的用于音乐表演或歌唱的作品。新乐府,即以元稹、白居易的新乐府为主体的所谓“唐世新歌”。

必须首先说明的是,以上以古乐府、今乐府、新乐府三大类型来统括唐乐府的做法,主要出于渊源的考虑,亦为着论述的方便。事实上,三者之间必然存在交叉的情况,尤其是古乐府和今乐府。比如初盛唐的法曲,《唐会要》卷三三:“太常梨园别教院,教法曲乐章等:《王昭君乐》一章,《思归乐》一章,《倾杯乐》一章,《破阵乐》一章,《圣明乐》一章,《五更转乐》一章,《玉树后庭花乐》一章,《泛龙舟乐》一章,《万岁长生乐》一章,《饮酒乐》一章,《斗百草乐》一章,《云韶乐》一章。十二章。”以上法曲十二曲,《王昭君》《五更转》为相和歌;《玉树后庭花》《泛龙舟乐》为清商曲;《饮酒乐》为杂曲歌;《万岁长生乐》《斗百草乐》皆隋炀帝时所造曲,不详所属(或可谓之杂曲)。——这七曲皆属前代旧乐。此外,《圣明乐》《倾杯乐》《破阵乐》为近代曲,《思归乐》《云韶乐》不详所属。——这五曲皆唐新造。《王昭君》等七曲既可属之古乐府,然因为它们在唐仍被演奏,故亦可属之今乐府。因而,本文所指称的唐代古乐府、今乐府和新乐府不一定是在音乐关系层面上的分别,更注重的是创作所依托的乐曲渊源所自。据任半塘、王昆吾《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唐代古乐府拟作未必皆属纯文本的拟作,它们也可能用于歌唱;新乐府亦如是。

遵循任半塘《唐戏弄》《唐声诗》的旧例,本文对唐乐府的讨论,年代涵盖五代。不过,由于我们的宗旨主要是在乐府史的发展进程中,尤其是文人乐府创作传统中,对唐五代文人乐府的状况、特征加以全面系统的历史考察。故文中不拟广泛涉及唐五代所有的音乐表演艺术,而主要就文辞并适当结合其与一般音乐表演的关系层面予以考察。这一研究策略,大致符合郭茂倩《乐府诗集》所秉持的乐府观念。

有关唐乐府,有一种观念认为,唐代的五七言绝句都应视为乐府。事实上这是一种误解。四库沙张白《定峰乐府》十卷提要云:“汉魏至唐,自朝庙乐章以外,大抵采诗入乐者多,倚声制词者少。其诗人拟作,亦缘题取意者多,按谱填腔者少。故《竹枝词》《杨柳枝》《啰唝曲》之属,其倚声制词、按谱填腔者也。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谱为《阳关曲》,此采诗入乐者也。《蜀道难》即赋蜀道,《巫山高》即赋巫山,此缘题取意者也。当其入乐,与诗绝不相关,且有割取诗末四句,如李峤《汾阴行》割取诗前四句,如高适《哭单父梁二少府诗》者。当其作诗,与乐亦绝不相关。甚有以古题衍为七言律诗,如胡曾之《关山月》者。又甚至每句衍为一首,如赵嘏之《昔昔盐》者。其间连篇大曲入破,多用五言绝句,而谓五言绝句为入破则不可;遣队多用七言绝句,而谓七言绝句为遣队则不可。”此论甚精。

不考虑在不同歌辞类别中重出的情况,《乐府诗集》收录唐五代作品2488首。各类中,郊庙作品数量最多,计459首,占18.4%,证明唐五代对郊庙礼仪建设的高度关注;其次为新乐府,计429首,占17.2%,证明唐代在拟古和歌唱之辞外,新创的新型案头乐府作品新乐府在乐府创作中的地位最为显赫;其次为杂曲379首、近代曲352首、相和327首,分别占15.2%、14.2%、13.1%,其中相和类全为拟作,杂曲类则主要为拟作兼有少量歌唱之辞,证明唐代乐府新创之曲和拟作之辞同样兴盛。综合分析以上数据,可以确定,唐乐府中最重要的是包括郊庙、近代和杂曲部分作品在内的歌唱之辞,即上文所称之今乐府,其次是新乐府,其次是以相和拟作为主体的古乐府。

以下,首先从历史纵向发展的角度对唐乐府整体状况作一简单考察,之后选择一些代表性作家,探讨唐乐府不同层面的发展。


一、唐乐府的整体状况

唐五代乐府涉及文人近三百名,历时三百余年。遵照惯例,本文将唐乐府发展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五代四个时段,兹以各个时段具有代表性的文人的乐府创作为对象,对唐乐府的基本状况作历史的考察。为方便讨论,本文将各时段文人乐府创作列成如下表格。考虑到各时段的不同情况,表1选择了初唐存留作品4首以上的13位作家,表2选择了盛唐存留作品9首以上的10位作家,表3选择了中唐存留作品14首以上的24位作家,表4选择了晚唐五代存留作品6首以上的12位作家。以上涉及59位作家,他们的创作大体反映了唐代文人乐府的基本状况。

表1:初唐文人乐府创作一览表

据表1,可概括初唐时期文人乐府创作的情况如下:

第一,若忽略文献传承的完整性问题,此期创作数量并不太大。第二,此期创作最多的是配合郊庙礼仪表演的郊庙类作品,这属于前述唐代今乐府的内容之一。这表明唐代文人乐府主要是从郊庙类作品的创制开始的,也表明有唐之初对礼仪歌诗的高度重视。第三,此期创作数量较多的是相和类作品,这大致可以归入前述唐代古乐府的范畴。这表明三曹所确立的文人相和创作的传统在此期仍然得到了继承。第四,此期创作数量位居第三的是横吹和杂曲,这一状况可以说直接继承了陈隋文人乐府创作的特点。第五,此期作家开始创作隋唐时期新创的近代曲和“唐世新歌”新乐府,但数量并不大,远远落后于古乐府的数量。近代曲有李百药《火凤辞二首》、谢偃《踏歌词三首》。《唐会要》卷三三:“贞观末,有裴神符者,妙解琵琶,作《胜蛮奴》《火凤》《倾杯乐》三曲,声度清美。太宗深爱之。”同样据《唐会要》卷三三,杨仁恭妾赵方等集《燕乐五调歌词》中已有《倾杯乐》,而贞观十三年(639),杨仁恭卒,故裴神符造《胜蛮奴》《火凤》《倾杯乐》三曲,当在本年或稍前。李百药《火凤辞》当作于本年或稍前。新乐府为谢偃《新曲》、刘希夷《公子行》《将军行》《春女行》、郭元振《塞下曲》。《新曲》,《全唐诗》卷三八题作《乐府新歌应教》。谢偃贞观十一年(637)为魏王府功曹,此为应魏王教而作。第六,若忽略仪式歌诗,则此期创作乐府较多者为沈佺期、刘希夷和卢照邻。


表2:盛唐文人乐府创作一览表

据表2,可概括盛唐时期文人乐府创作的情况如下:

第一,此期新乐府创作数量跃居首位,表中每位作家都参与其中,这在盛唐各类乐府中是独一无二的,表明此期新乐府是文人乐府创作的最重要的内容。第二,此期位居第二、第三的是杂曲和相和创作,证明古乐府的影响力持续存在。第三,此期郊庙作品的数量由初唐的第一退居第四,证明盛唐礼仪建设较初唐有所忽略。第四,此期近代曲创作数量并未占据突出的位置,而是延续初唐继续缓慢发展。第五,若忽略仪式歌诗,则此期创作数量位居前列的是李白、杜甫和元结。前者的成就为唐代古乐府创作的巅峰,后二者则直接开启了中唐新乐府创作的风潮。

表3:中唐文人乐府创作一览表

据表3,可概括中唐时期文人乐府创作的情况如下:

第一,此期乐府创作数量和参与文人数量都较初盛唐有大幅度的提高,证明此期为唐乐府创作最为繁荣的时期。第二,此期创作数量最大的是新乐府,这表明,中唐新乐府创作继承了盛唐而继续推进。第三,此期位居其次的是杂曲、近代曲、相和,它们虽远远落后于新乐府的数量,但同样远远高于其他各类乐府。这表明,中唐时期是唐代新乐府、古乐府和今乐府创作均极为繁盛的阶段。第四,此期郊庙类作品大幅下滑,证明中唐礼仪建设已大不如前。第五,此期琴曲创作的数量尽管并不突出,但相较初盛唐则有明显的提高。第六,此期创作数量最多的有白居易、刘禹锡和李贺,他们分别是中唐新乐府、今乐府和古乐府创作的代表者。

表4:晚唐五代文人乐府创作一览表

据表4,可概括晚唐五代文人乐府创作的情况如下:

第一,此期创作数量最多的为新乐府,联系中唐和盛唐的情况,可以确定,新乐府是唐代文人乐府最重要的类型。第二,此期创作数量位居其次的是近代曲、杂曲、相和。与前两个时期相比,近代曲延续了中唐而继续缓慢发展但从事创作的文人明显大幅减少,古乐府创作虽然吸引了较多的作家参与但却显现出衰颓的迹象。以上情况表明此期是唐乐府创作整体下滑的时期。第三,此期创作数量最多的是温庭筠、贯休和薛能,前二者是晚唐五代新乐府创作的代表,后者则是近代曲创作的代表。

综合上面根据相关表格作出的分析,可将唐乐府的基本状况概括如下:

初唐时期是文人乐府创作的恢复期,此期创作数量不大,创作的重心是郊庙类作品,其次为相和类作品,其次为横吹和杂曲。初唐作家开始创作隋唐时期新创的近代曲和“唐世新歌”新乐府,但落后于古乐府创作。

盛唐时期是唐代文人乐府的初步发展期,此期新乐府创作数量跃居首位,其次为杂曲和相和。盛唐郊庙作品的数量大为削减,近代曲亦不过延续初唐而继续缓慢发展。

中唐时期是唐代文人乐府创作的繁荣期,此期乐府创作数量和参与文人数量都较初盛唐有大幅度的提高,此期创作数量最大的是新乐府,其次为杂曲、近代曲、相和。中唐时期是唐代新乐府、古乐府和今乐府创作均极为繁盛的阶段。

晚唐五代是唐代文人乐府创作的相对衰落期,此期创作数量最多的为新乐府,其次为近代曲、杂曲、相和。

表5:唐代三大乐府类型作品数量表

类型/时代

初唐

盛唐

中唐

晚唐五代

合计

古乐府

46

138

245

72

501

今乐府

79

53

136

64

332

新乐府

5

70

208

87

370


表6:唐代三大乐府类型创作文人投入数量表

类型/时代

初唐

盛唐

中唐

晚唐五代

合计

古乐府

10

8

22

10

50

今乐府

6

6

15

5

32

新乐府

3

10

20

8

41


通过以上的考察,可以确定,新乐府是唐代文人乐府创作最重要的内容,近代曲则是唐代与音乐表演关系最为密切的乐府类型。兹以相和与杂曲作为古乐府的代表,以郊庙和近代曲作为今乐府的代表,综合以上四种“一览表”,绘制表5、表6如上。由这两幅表格可以见出,就唐代三百余年整体来看,无论从绝对创作数量还是创作投入人数来看,古乐府都位居唐代三大乐府类型之首,这似乎表明,唐代今乐府和新乐府都是在古乐府传统影响下获得发展的。

据表5、表6提供的数据,投入乐府创作的文人写作三大类乐府的平均数,分别为古乐府10.02首/人,今乐府10.375首/人,新乐府9.024首/人。文人平均创作数古乐府和今乐府相近,而新乐府则要比前二者都要低1首左右。这似乎表明,唐代新乐府创作既受到古乐府传统的影响,又同时受到当下今乐府创作及与之相关的音乐表演艺术的制约。

总体来看,唐代文人乐府的代表作家为沈佺期、刘希夷、卢照邻、李白、杜甫、元结、白居易、刘禹锡、李贺、温庭筠、贯休、薛能。其中李白、李贺代表了唐代古乐府创作的成就,杜甫、元结直接开启了中唐新乐府创作的风潮,白居易、温庭筠可以视作新乐府创作的代表,白居易、刘禹锡、薛能可以视作近代曲创作的代表。下文讨论将以上述诸家的创作为主要资料。



二、古乐府

(一)初唐时期

唐太宗贞观十二年(638)五月壬申,虞世南卒,年八十一。世南于唐高祖武德四年(621)五月归唐。作有《从军行》二首、《中妇织流黄》一首、《饮马长城窟行》一首、《飞来双白鹄》一首、《门有车马客行》一首、《怨歌行》一首、《结客少年场行》一首,见《乐府诗集》卷三三、三五、三八、三九、四〇、四二、六六。据《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从军行》《饮马长城窟行》《结客少年场行》等作于唐世。世南《从军行二首》其一:

涂山烽候惊,弭节度龙城,冀马楼兰将,燕犀上谷兵,剑寒花不落,弓晓月逾明。凛凛严霜节,冰壮黄河绝,蔽日卷征蓬,浮天散飞雪,全兵值月满,精骑乘胶折。结发早驱驰,辛苦事旌麾,马冻重关冷,轮推九折危,独有西山将,年年属数奇。

这首诗内容无甚奇特,作者基本上仍属置身事外,悠然远观,然与梁陈同题之作普遍的贵族情趣和着重审美意韵皆略不相同,转而感叹将领的“数奇”。这首诗在形式上较特殊,全诗十八句,每六句为一韵,两次转韵,与魏晋南朝同题作品一韵到底不同,亦与隋卢思道同题作品完全自由用韵不同。世南《结客少年场行》亦大体摆脱了梁陈作家的贵族情趣,随意转韵:

韩魏多奇节,倜傥遗名利。共矜然诺心,各负纵横志。结友一言重,相思千里至。绿沈明月弦,金络浮云辔。吹箫入吴市,击筑游燕肆。寻源博望侯,结客远相求。少年重一顾,长驱背陇头。焰焰霜戈动,耿耿剑虹浮。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云起龙沙暗,木落雁门秋。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

唐高宗显庆五年(660),卢照邻西使出塞,作《上之回》《战城南》《巫山高》《芳树》《陇头水》《折杨柳》《关山月》《梅花落》《紫骝马》《刘生》《王昭君》《明月引》《结客少年场行》《行路难》各一首。见《乐府诗集》卷一六、一七、二一、二二、二三、二四、二九、六〇、六六、七〇。卢照邻创作主要为古乐府。大体皆就题拟作,如《上之回》《战城南》《巫山高》《陇头水》《结客少年场行》《王昭君》等。其中,部分作品仍存留梁陈乐府所具之贵族情趣,如:

芳树本多奇,年华复在斯。结翠成新幄,开红满旧枝。风归花历乱,日度影参差。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芳树》)

类似又有《折杨柳》《关山月》《梅花落》。另外一部分作品则稍见刚健之气,如:

骝马照金鞍,转战入皋兰。塞门风稍急,长城水正塞。雪暗鸣珂重,山长喷玉难。不辞横绝漠,流血几时干?(《紫骝马》)

刘生气不平,抱剑欲专征。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翠羽装剑鞘,黄金饰马缨。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刘生》)

另外一部分作品虽写来慷慨激仰,但不见突出的个性,如:

洞庭波起兮鸿雁翔,风瑟瑟兮野苍苍。浮云卷霭,明月流光。荆南兮赵北,碣石兮潇湘。澄清规于万里,照离思于千行。横桂枝于西第,绕菱花于北堂。高楼思妇,飞盖君王。文姬绝域,侍子他乡。见胡鞍之似练,知汉剑之如霜。试登高而极目,莫不变而回肠。(《明月引》)

唐高宗咸亨四年(673),郎余令集贾言忠、许圉师等咏高宗君臣幸九成宫事之乐府诗101篇,为《乐府杂诗》二卷。卢照邻为序。序云:“《落梅》《芳树》,共体千篇;《陇水》《巫山》,殊名一意。”这种“共体千篇”“殊名一意”的乐府创作倾向,大约是就题拟作的风尚所致,卢照邻本人也未能全免此讥。

与卢照邻同时而稍年轻者有刘希夷,作有《入塞》一首、《江南曲》八首、《采桑》一首、《从军行》一首、《白头吟》一首、《公子行》一首、《将军行》一首、《春女行》一首,见录《乐府诗集》卷二二、二六、二八、三三、四一、九○。除了新乐府三首,横吹一首,其余皆为相和歌,此处仅简略讨论其古乐府创作。

刘希夷的乐府虽同为就题拟写,但却大多能做到出之以清新,不落齐梁陈之旧情调,缺点是近于诗而远于乐府,如:

将军陷虏围,边务息戎机。霜雪交河尽,旌旗入塞飞。晓光随马度,春色伴人归。课绩朝明主,临轩拜武威。(《入塞》)

他如《江南曲八首》和《采桑》。《江南曲八首》末三首转为七言歌行之体,其中第六、第八两首随意换韵。另外,《从军行》又做到以古题描写现实,而表现出建立功业的渴望。

秋来风瑟瑟,群胡马行急。严城昼不开,伏兵暗相失。天子庙堂拜,将军玉门出。纷纷伊洛间,戎马数千匹。军门压黄河,兵气冲白日。平生怀伏剑,慷慨既投笔。南登汉月孤,北走燕云密。近取韩彭计,早知孙吴术。丈夫清万里,谁能扫一室。(《从军行》)

《白头吟》虽沿袭古题描写白头,但形式上全取七言,内容上亦能跳出了古题专写女性的传统,转而更及于普通的老人和年老的将军,更见人生的普遍意义。

圣历元年(698),张昌宗主持修撰《三教珠英》一千三百卷。久视二年(701),崔融编成《珠英学士集》五卷。敦煌遗书P.3771、S.2717为此书残卷,其中收录古乐府十首如下:

沈佺期《古新(别)离》(《乐府诗集》卷七一收录》)、《古意》(《乐府诗集》卷七五收录,题作《独不见》)、《长门怨》(《乐府诗集》卷四二收录》)、《凤箫曲》(《乐府诗集》卷五○收录)。

崔湜《斑婕好》(《乐府诗集》卷四三收录)。

王无竞《君子有所思行》(《乐府诗集》未收)、《铜爵妓》(《乐府诗集》卷三一收录,题作《铜雀台》)、《凤台曲》(《乐府诗集》卷五一收录)。

乔备《出塞》(《乐府诗集》未收)、《长门怨》(《乐府诗集》未收)。

案以上乐府诗当是诸人于撰《三教珠英》之间(698-701)写成,证明初唐古乐府创作是持续的。

卢照邻之后,乐府创作量较突出的是沈佺期。其作品大多亦为就题拟作,较多继承了梁陈乐府的情趣,形式上稍进精致,如:

巫山峰十二,环合隐昭回。俯眺琵琶峡,平看云雨台。古槎天外倚,瀑水日边来。何忽啼猿夜,荆王枕席开。

神女向高唐,巫山下夕阳。徘徊作行雨,婉娈逐荆王。电影江前落,雷声峡外长。霁云无处所,台馆晓苍苍。(《巫山高二首》)

何地早芳菲,宛在长门殿。夭桃色若绶,秾李光如练。啼鸟弄花疏,游蜂饮香遍。叹息春风起,飘零君不见。(《芳树》)

类似又有《有所思》《钓竿》《出塞》《折杨柳》《关山月》《长安道》《梅花落》《王昭君》《铜雀妓》《长门怨》《凤笙曲》《古别离》《独不见》等。少部分作品显得颇有气势,如:

岁七月火伏而金生,客有鼓瑟于门者,奏《霹雳》之商声。始戛羽以騞砉,终扣宫而砰駖。电耀耀兮龙跃,雷阗阗兮雨冥。气鸣唅以会雅,态欻翕以横生。有如驱千旗,制五兵,截荒虺,斮长鲸。孰与《广陵》比意,《别鹤》俦精而已。俾我雄子魄动,毅夫发立,怀恩不浅,武义双辑。视胡若芥,剪羯如拾。岂徒慨慷中筵,备群娱之翕习哉!(《霹雳引》)

又有少部分作品与卢照邻《行路难》一样自由换韵,属唐人歌行之体,如:

落叶流风向玉台,夜寒秋思洞房开。水精帘外金波下,云母窗前银汉回。玉阶阴阴苔藓色,君王履綦难再得。璇闺窈窕秋夜长,绣户徘徊秋月光。燕姬彩帐芙蓉色,秦子金炉兰麝香。北斗七星横夜半,清歌一曲断君肠。(《古歌》)

总体来看,沈佺期的乐府创作仍缺乏个性。

以上所论卢照邻、沈佺期的创作,主要继承了南朝齐梁陈的乐府传统;相比之下,刘希夷的乐府则表现出独特性,见出清新脱俗之气,却几乎纯为诗的写法。初唐古乐府的突出变化是语言形式上,一则更见精致,二则逐渐采用七言并做到自由转韵。以上初唐古乐府创作的积极方面对盛唐当有重要影响。

(二)盛唐时期

盛唐时期,李白的古乐府创作最为突出。李白之外,当时另一位引人瞩目的乐府作者是酒泉人康洽。因康洽作品无传,以下主要讨论李白的古乐府成就。胡适较早充分肯定了李白在古乐府领域的高度成就,他的《白话文学史》说:

乐府到了李白,可算是集大成了。他的特别长处有三点。第一,乐府本起于民间,而文人受了六朝浮华文体的余毒,往往不敢充分用民间的语言和风趣。李白认清了文学的趋势:“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他是有意用“清真”来救“绮丽”之弊的,所以他大胆地运用民间的语言,容纳民歌的风格,很少雕饰,最近自然。第二,别人作乐府歌辞,往往先存了求功名科第的念头。李白却始终是一匹不受羁勒的骏马,奔放自由:“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有这种精神,故能充分发挥诗体解放的趋势,为后人开不少生路。第三,开元天宝的诗人作乐府,往往勉强作壮语,说大话。仔细分析起来,其实很单调,很少个性的表现。李白的乐府有时是酒后放歌,有时是离筵别曲,有时是发议论,有时是颂赞山水,有时上天下地作神仙语,有时描摹小儿女情态,体贴入微,这种多方面的尝试便使乐府歌辞的势力侵入诗的种种方面。两汉以来无数民歌的解放的作用与影响,到此才算大成功。

胡适将乐府等同于民歌,这是《白话文学史》有关乐府论述的一大弊病。

大约唐肃宗亁元二年(759),李白授韦渠牟(749-801)古乐府之学。那么,李白古乐府之学的内容究竟如何呢?李白本人未有任何直接论述,我们只能以其实际创作为依据来探讨其古乐府之学。

据前所述,初唐古乐府创作基本上皆采取就题拟作的方式,“断题取义”是初盛唐古乐府创作的流行做法,李白的创作大大革除了此种流弊。李白乐府的创作风格是多层面的,他继承并发扬了前代形成的多种文人乐府传统。李白有近代曲11首,新乐府17首,这28首作品暂忽略,以下仅讨论其古乐府。

李白古乐府最常用的创作方式是就题拟作。其中部分作品属于单纯的拟作,并无深意,然大多或清新可喜,或境界开阔。如:

三十六离宫,楼台与天通。阁道步行月,美人愁烟空。恩疏宠不及,桃李伤春风。淫乐意何极,金舆向回中。万乘出黄道,千旗扬彩虹。前军细柳北,后骑甘泉东。岂问渭川老,宁邀襄野童。但慕瑶池宴,归来乐未穷。(《上之回》)

类似又有《折杨柳》《关山月》《洛阳陌》《白鼻騧》《王昭君二首》《从军行二首》《相逢行二首》《长门怨二首》《长信怨》《玉阶怨》《子夜四时歌春歌》《子夜四时歌夏歌》《子夜四时歌秋歌》《子夜四时歌冬歌》《估客乐》《大堤曲》《凤台曲》《凤皇曲》《雉朝飞操》《双燕离》《渌水曲》《秋思二首》《妾薄命》《结客少年场行》《少年子》《千里思》《荆州乐》《长干行二首》《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于阗采花》《秦女卷衣》《发白马》《结袜子》《独不见》《中山王孺子妾歌》《临江王节士歌》《襄阳曲四首》等。

另一部分拟题作品则或表现个人的人生境遇,或寄寓了深沉的人生感慨与愁绪,或着重描写现实,大多表现出丰富的想象力和强烈的个性色彩。如:

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腾昆仑,历西极,四足无一蹶。鸡鸣刷燕晡秣越,神行电迈蹑恍惚。天马呼,飞龙趋。目明长庚臆双凫,尾如流星首渴乌,口喷红光汗沟朱,曾陪时龙蹑天衢。羁金络月照皇都,逸气棱棱凌九区,白璧如山谁敢沽?回头笑紫燕,但觉尔辈愚。天马奔,恋君轩,駷跃惊矫浮云翻。万里足踯躅,遥瞻阊阖门。不逢寒风子,谁采逸景孙。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盐车上峻阪,倒行逆施畏日晚。伯乐翦拂中道遗,少尽其力老弃之。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思。虽有玉山禾,不能疗苦饥。严霜五月凋桂枝,伏枥衔冤摧两眉。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天马歌》)

类似又如《将进酒》《公无渡河》《日出行》《长歌行》《猛虎行》《门有车马客行》《蜀道难》《胡无人行》《梁甫吟》《白马篇》《鸣雁行》《行路难三首》《远别离》《久别离》《襄阳歌》等。

赵翼《瓯北诗话》卷一曰:“青莲工于乐府。盖其才思横溢,无所发抒,辄借此以逞笔力,故集中多至一百十五首。有借旧题以写己怀述时事者。如《将进酒》之与岑夫子、丹丘生共饮。《门有车马客行》有云:叹我万里游,飘飘三十春。空谈帝王略,紫绶不挂身。《梁甫吟》专咏吕尚、郦生,以见士未遇时为人所轻,及成功而后见。《天马歌》以马喻己之未遇,冀人荐达。此借旧题以自写己怀者也。《猛虎行》全叙安禄山之乱,有‘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等句。此借旧题以写时事者也。其他则皆题中应有之义,而别出机杼,以肆其才。”所论皆是。

李白古乐府全面继承了前代乐府的多方面优秀传统,并且既能如上述那样表现突出的个性,又能在多方面创出新路。

首先,李白的创作继承了汉乐府的某些文本特性。如突出的批判精神:

去年战,桑乾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然。烽火然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战城南》)

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丁都护歌》)

《战城南》发挥了古辞对战争摧残生命的批判精神,《丁都护歌》表现了拖船人的辛苦,转出新意,寄寓批判。其余如《登高丘而望远》《来日大难》《上留田行》,各首亦皆表现出鲜明的批判精神。

又如歌唱套语的运用。如《将进酒》中“岑夫子,丹丘生”“与尔同销万古愁”,为因袭乐府之呼唤听众语;“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为因袭乐府之歌唱套语。《猛虎行》中“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豫章行》中“此曲不可奏,三军鬓成斑”,《东武吟》中“闲作《东武吟》,曲尽情未终”,皆为继承乐府的歌唱套语。

又如训诫功能的继承:

君马黄,我马白。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共作游冶盘,双行洛阳陌。长剑既照曜,高冠何赩赫。各有千金裘,俱为五侯客。猛虎落陷阱,壮夫时屈厄。相知在急难,独好亦何益。(《君马黄》)

类此又有《雉子斑》《对酒》《梁雅歌君道曲》《侠客行》《行行游且猎篇》《空城雀》《枯鱼过河泣》《沐浴子》《箜篌谣》等。

又如赞颂语的运用,如《入朝曲》“济济双阙下,欢娱乐恩荣”,《阳春歌》中“圣君三万六千日,岁岁年年奈乐何”,《春日行》中“万姓聚舞歌太平”“ 小臣拜献南山寿,陛下万古垂鸿名”,《胡无人行》中“陛下之寿三千霜”,《上云乐》中“陛下应运起,龙飞入咸阳”“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皆为继承乐府之赞颂语。

其次,李白继承了魏武帝、曹植、陆机、鲍照等文人乐府典范的传统。如《怨歌行十五入汉宫》拟写班婕妤作品,《北上行北上何所苦》拟魏武帝《苦寒行》,《野田黄雀行游莫逐炎洲翠》拟曹植作品,《秦女休行》拟左延年作品,《前有一樽酒行二首》就题拟写傅玄之作,《短歌行白日何短短》《鞠歌行玉不自言如桃李》拟陆机作品,《出自蓟北门行虏阵横北荒》《北风行烛龙栖寒门》《夜坐吟冬夜夜寒觉夜长》拟写鲍照之作。

其三,李白古乐府继承了齐梁陈文人乐府的传统。如《陌上桑美女渭桥东》《乌夜啼黄云城边乌欲栖》《乌栖曲姑苏台上乌栖时》《采莲曲若耶溪傍采莲女》《湖边采莲妇小姑织白纻》等,均表现出齐梁陈文人乐府情调,亦有以古乐府为典故者。

其四,李白乐府部分作品极具民歌的情韵。如《杨叛儿》:

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沈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其五,李白亦有模拟同时代前辈的作品。如《凤吹笙曲》:

仙人十五爱吹笙,学得昆丘彩凤鸣。始闻炼气餐金液,复道朝天赴玉京。玉京迢迢几千里,凤笙去去无边已。欲叹离声发绛唇,更嗟别调流纤指。此时惜别讵堪闻,此地相看未忍分。重吟真曲和清吹,却奏仙歌响绿云。绿云紫气向函关,访道应寻缑氏山。莫学吹笙王子晋,一遇浮丘断不还。

此首就题拟写,其模仿的对象可能是沈佺期《凤笙曲》。沈作云:“忆昔王子晋,凤笙游云空。挥手弄白日,安能恋青宫。岂无婵娟子,结念罗帐中。怜寿不贵色,身世两无穷。”

李白古乐府在继承的同时创新之处颇多。略举几例如下: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山倒蓬壶。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有所思》)

此首为据题拟作。但与古辞写男女情事及前代文人乐府写“离思”皆大不同,转而以超乎寻常的想象写“思仙人”。

胡风吹代马,北拥鲁阳关。吴兵照海雪,西讨何时还。半渡上辽津,黄云惨无颜。老母与子别,呼天野草间。白马绕旌旗,悲鸣相追攀。白杨秋月苦,早落豫章山。本为休明人,斩虏素不闲。岂惜战斗死,为君扫凶顽。精感百没羽,岂亡惮险艰。楼船若鲸飞,波荡落星湾。此曲不可奏,三军鬓成斑。(《豫章行》)

此为就题拟写,然与寓训诫意义的曹植之作不同,与“言尽力于人,终以华落见弃”的傅玄之作不同,与“皆伤离别,言寿短景驰,容华不久”的陆机、谢灵运之作亦不同。太白之作以“吴兵照海雪”“白杨秋月苦,早落豫章山”照应题目,而写吴人北征,新意独发。

紫阁连终南,青冥天倪色。凭崖望咸阳,宫阙罗北极。万井惊画出,九衢如弦直。渭水清银河,横天流不息。朝野盛文物,衣冠何贪绝。厩马散连山,军容威绝域。伊皋运元化,卫霍输筋力。歌钟乐未休,荣去老还逼。圆光过满缺,太阳移中昃。不散东海金,何争西辉匿。无作牛山悲,恻怆泪沾臆。(《君子有所思行》)

此拟陆机、鲍照作品,其突出之处在描写当下的现实环境。

悲来乎,悲来乎,主人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琴鸣酒乐两相得,一杯不啻千钧金。悲来乎,悲来乎,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悲来乎,悲来乎,凤鸟不至河无图,微子去之箕子奴。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放却屈大夫。悲来乎,悲来乎,秦家李斯早追悔,虚名拨向身之外。范子何曾爱五湖,功成名遂身自退。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惠施不肯干万乘,卜式未必穷一经。还须黑头取方伯,莫谩白首为儒生。(《悲歌行》)

此虽亦为就题拟写,借古题而完全脱离古辞文义,古题不过是一个由头而已,全篇皆用以抒发个人对人生的独特感受。其中“听我一曲悲来吟”,为继承乐府的歌唱套语。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作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恻怆摧心肝。(《朗月行》)

此就题拟写鲍照之作,由燕私娱乐转而抒发个人恻怆之感。

总的来说,李白古乐府既继承了以曹植、陆机、鲍照和齐梁陈文人乐府的传统,也适当借鉴了汉乐府和南北朝乐府的文本特性,因而代表了古代文人乐府创作的最高成就。由以上分析,可以推测李白古乐府之学的内涵如下:(一)其古乐府大多采取就题拟作间或就古辞拟作的方式,证明其创作的首要特点是尊重旧题古辞;(二)描写内容注重表现个人的人生境遇,或寄寓深沉的人生感慨与愁绪,或着重描写较重大的现实事件;(三)注重情感的个性化体验和个性化表达,自曹植、鲍照以降,强烈的个性表现是文人乐府的核心特征和价值所在;(四)运用丰富的想象;(五)注重表现批判精神,运用乐府的歌唱套语、训诫语和赞颂语;(六)注重吸收前代文人乐府的多种传统,呈现多重风格。前引胡适以李白为文人乐府“集大成”的判断及其创作个性的肯定无疑是符合事实的。

李白对中晚唐文人乐府创作形成了多层面的积极影响。张籍、王建、元稹、白居易乐府创作的批判精神,李贺乐府的齐梁陈风韵,都可以看作李白创作实践在不同层面的继续展开。以下将具体考察中唐时期李贺、王建、张籍的古乐府创作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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